关于羌塘无人区 77天穿越,独行侠是这样说的~
还记得那位独自一人穿越无人区的独行侠吗?2010年的“77天”广为人知,但那并不是他第一次接触广袤的羌塘。2009年初入羌塘,于他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生节点。其后几年,便一直以它为生活圆心,先后4次徒步穿越,单车自驾超过3万公里。一个人在荒原的最深处,记录着反复无常的大自然,也记录着内心的孤独。
杨柳松
作家、旅行家、探险家。代表作《结,起点亦是终点》、《北方的空地》。《北方的空地》讲述了他在2010年历时77天独身穿越羌塘无人区的真实事迹,以其为蓝本所创作的,由江一燕、赵汉唐所主演的电影《七十七天》将于今年上映。
1
预见生死
你可以吓唬我荒原里的气候有多么极端恶劣,豺狼虎豹又如何残忍,但是不能用一个鬼故事去诛我原本虚弱不堪的心。”
对“情人”的幻想取代所有恐惧
第一次踏入羌塘旷野,只是意识反复挣扎后的必然结果。
那是2009年,清晰记得狮泉河小镇的那个夜晚。三个朋友砸开我的房门,惊恐之色令人诧异。他们魔怔般扯拉着我,劝说不要进入羌塘……那焦急、哀求、惊恐,伴着急泣的混乱场景让我心悸。 原来在他们的慈善总结会议中,有一人开小差,恍见一副场景,大意是我进入羌塘荒原再也没有出来,直白的意思就是死在荒原里了。 随后,他将这种不详预感分享众人。他们居然严肃地认定为先知警告?必定发生的凶兆?总之,他们在半夜闯进了我的小旅馆房间,演绎出了这么一幕劝生大剧。
我不想与他们的预感交锋,这个预感本身是否有意义,都不应热烈地去回应。我严厉地请他们离开房间,简单而粗暴地驱逐着他们的善心。
我的愤怒最终平息了这场闹剧,或者说我进入羌塘的决绝让他们死心。但不得不承认,他们用夸张表情说出那个预感后,我着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分明是一个鬼故事嘛。并且,这个故事强有力地进入了我的心房,久踞盘旋。你可以吓唬我荒原里的气候有多么极端恶劣,豺狼虎豹又如何残忍,但是不能用一个鬼故事去诛我原本虚弱不堪的心。
我的愤怒其实来源于虚弱。
朋友们走后,我无法抑制地陷入恐慌中,虚弱内心最后一道庇护的城墙就这般无情地被摧毁了。没有人是绝对唯物的,这个世界有太多的未知。我理性分析着朋友们的言行,试图以摧毁他们的方式来重塑自己的内心。这个世界没人能说得明白,而产生了许多能说明白的理论。正是每个人内心都虚弱地沉浮着,才有了那不顾一切的执信。
我成功以否定别人的方式重塑了自己的内心,让他维系在一个脆弱却不至崩塌的状态。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鬼故事,还是如幽灵般不时掠过心田,发出两声渗人的冷笑。
彼时,我对羌塘的认识只是反复臆想的摸样,我从未置身于如此广袤的一片旷野。 犹如初恋,对于情人的幻想是甜美爱情的全部,当现实取代了幻想,爱情也就不复存在了。因而,进入羌塘的前夕,并没有太多体能、风险、未知与恐惧的困扰,幻想衍生出的淡淡欢愉始终萦绕着美丽的旅程。
2
深入荒原
那时,以我对羌塘浅薄的了解,并没有闯进土豪晚宴的喜悦,而只是,对这片荒原,对身处大自然中的我,都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敬意。”
它总在激情消退时变出新戏法
一条穿越羌塘西部的路线,完全由鲜亮的梦规划。我用笔在地图上把心仪的山谷、河流、雪山、湖泊连成一条线,便是我的旅程了。
当果真身临那片旷野时,它没有给我与现实接触必然的失落感,反而是更爱,深爱。羌塘,是我必定要经历的地方。 进入荒原的第一次露营,是完美的夕阳,金色光芒抚慰着苍凉荒原,世间一切杂念与恶欲皆被抹去,我长久凝视着自己斜长的影子,看着他一点点延伸,然后冷淡下去。
随着旅行深入,时间流逝,那片荒原总是适时地在我激情消退之际,变出新的戏法。 陷在沙地里万分沮丧之时,他派来一只萌到翻的小藏羚羊,我有什么理由拒绝此番鼓励?当我被冰雹砸得抱头蜷缩后,一道彩虹悬挂在触手可及的身旁,我有什么理由拒绝欣赏此番盛景?陡峭的山梁之后是万顷碧蓝的波涛,我有什么理由拒绝登高?粘稠陷人的湿地里,同时也开满鲜艳的野花,在这荒凉的无人高原,我有什么理由不心心相惜、心生爱慕?
当我被一条河流迂回阻截,数十次趟着刺骨的水流周旋两岸后,我看到了一群群数目庞大的藏羚羊群,在河谷中欢快地列队奔跑着。那低闷密集的蹄声让我恍惚置身于《动物世界》里的非洲草原,又如同穿越到上世纪西方探险家对羌塘那如潮水般野生动物的描述中。虽然,山野中漂泊多年,但如此恣意奔放的盛景从未有过。 藏羚羊们并不十分惧我,但绝不会过度热情地亲近我。 我坐在一块干燥的石头上,凝视着它们矫健的身影。
在一条充满狂风、冰雹、湿地遍布的河谷里,我踽踽前行了5天。每天都有数量庞大的藏羚羊群擦身而过。后来,我知道了,那条山谷是羌塘西部藏羚羊一条非常重要的迁徙通道。早年,夏勒博士想探寻此道无功而返。若干年后,两个美国旅行家向北寻找这条迁徙通道,收获甚微。而在9月份,向外界关上大门独自狂欢的泥泞羌塘,却被我无意中闯入。 那时,以我对羌塘浅薄的了解,并没有闯进土豪晚宴的喜悦,而只是,对这片荒原,对身处大自然中的我,都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敬意。
随后,穿过一条羌塘西部几大山脉交错的边缘山系后,我进入一个宽阔的湖盆地带。那里又完全是另一幅景象,雪山,湖泊,草地,自由的生灵,他们在夕阳下为我搭建了一个完美的梦幻场景。我恍惚,那年寒冷的冬天,我从地下深处走出来,看见阳光下明晃晃摇曳的旷野,就是此时脚下的这片大地。我的躯体不再被束缚,一切是那么的淡然,随意江湖。
3
与狼对视
第一次,面对狼,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来了。我们就这样对视着,风中无语,亦无过激的提防,彼此都充满了好奇。然后,它走了。”
过客 是我在荒原里的身份标签
荒原自有他的游戏规则,以此为家的生灵一样拥有无常生灭。每一个生灵生存的基础都是建立在其他生灵毁灭之上。 野草吸食着大地的养分,牛羊咀嚼着鲜美的野草,豺狼在一旁窥视着自己丰盛的晚餐,最终,凶狠的豺狼也会被病魔或时光之剑杀死,腐烂成富饶的大地。生生死死,循环往复,这才是荒原最真实本质的一面。
第一次,面对狼,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来了。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风中无语,亦无过激的提防,彼此都充满了好奇。然后,它走了。然后,我继续往前。此次短暂的相遇,我并不能确定有多么地了解狼了,但内心不再有盲目无知的恐惧。世界并不复杂,也非一眼洞穿的简单,总之,它与我们想象的永远不一样。我希冀着,能再次遇见这只狼,我们熟识为友了,一同坐在草地上聊天,彼此讲述初遇的感念。 我希冀着,有一天,我和草原上每一个生灵都能做到:在路上,你看着我,我也看着你,一个眼神就能明了,彼此的困顿与幸福。
当我决定游历羌塘前,已然思量如何避免介入荒原上的厮杀。我有我的宿命,但绝对不是在荒原弱肉强食的链条中轮回。一位试图穿越羌塘的人曾短信说,做了一张弩,箭头涂有毒汁……还有一位则认真欲讨论猎捕鼠兔作为有效补给。我屏蔽了这些人,异常反感此般论调。人类总是因为恐惧而希望先发制人,或者将自己塑造成食物链的顶端,其实,我们什么也主宰不了。
对于荒原,我们只是过客。作为客人,我们应是卑微的姿态和感恩的情怀。遇到友善主人,我们抱以诚挚的微笑,遇到刁蛮主人,我们时刻隐忍与耐心沟通。 带着刀和充满戾气的心,征服不了那早已不再属于我们的荒原。
我的一把随身小刀只是用来切大蒜和酥油,我的鞭炮从未试图点燃,我的防狼喷雾剂时常忘记放在了哪个口袋里。在末进入荒原前,我并不确定带着一颗过客的心是否能畅通无阻,是否过度理想化了我与荒原的关系?
过客不仅是我在荒原里的身份标签,也是我人世间游历的法则。 无论我们与谁相遇,相伴多远,在浩渺的时光洪流里都不过是短暂的邂逅,终将生离亦或死别。那些纠缠的恩怨情仇,不过是虚无中凭空生成的嗔怨。不要执著于彼此的关系,我们会被人辜负,也会辜负别人,但我们始终会别离。不去伤害,不被伤害,我们的轨迹即便交错,也只是温暖的传递。
4
牧点生活
我参与着他们的劳作,放牧、剪牛毛、挤羊奶、揉皮,在大雪覆盖的清晨拍打掉帐篷上的积雪。我享受着田园般恬静无争的生活,暂忘那无法应变的明天。”
那偏离预设轨迹的20公里
在完成羌塘西部的穿越旅行后,我应与边区牧点相隔100公里平行着走,然后在预设的牧点获得补给后掉头继续深入荒原。但正是在那个鬼故事的干扰下,我偏离预设轨迹近20公里,与牧点更为接近地平行。只为那个鬼故事果真灵验后,我可以迅速逃离。实际上,偏离20公里在客观上毫无意义,他只是满足了虚弱的内心,让自己看起来比之前强壮一些罢了。
没有预料的是,我对边区牧点的判断完全错误,我所偏离的20公里与他们撞个满怀。我被牧民热情地扣留了。牧民将我的证件送往乡政府,以便确定我的去留,那是离无人区最近的一个行政点,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往返了3天。因而,我在牧点魂不守舍地居住了3天。 3顶帐篷聚在一个土坡环绕的谷地,十来个牧民与世隔绝地相依共存,与一群牛羊终年重复着简单的生活。 帐篷是由牦牛毛编制而成的黑帐篷,这种原始帐篷已并不多见了。最初收纳我的帐篷,过于拥挤,一个年轻的孩子不得不与露天的羊群相拥而睡。
他们对我极为友善,每天都有吃不完的炖羊肉和至纯的酸奶,以及廉价却对我诱惑十足的烟草。他们对我并无提防,其实,我也无处可去。我参与他们的劳作,放牧、剪牛毛、挤羊奶、揉皮,在大雪覆盖的清晨拍打掉帐篷上的积雪。 我享受着田园般恬静无争的生活,暂忘那无法应变的明天。我所能回报他们的便是一本地藏王菩萨经书,他们对菩萨有着与生俱来的虔诚与恭敬,十分满意我的礼物。 经书是阿里朋友赠送的,他们劝留不了我,便将地藏王菩萨经书赠与我,佑护我在荒原里的旅行。
3天后,乡长开着车将我带回了乡政府驻地。即将离开牧点时,所有人向我挥手告别,不舍之情,无言以表。几天的相处,我无时无刻不在表明远行的执着,然而,我们都被卷入了一场无法把握的激流中。我强忍感怀,看着他们逐渐消失在视野,最终融化在无边的荒原中。就这样,我离开了荒原,沉默不语地离开。
我不断反思,那偏离20公里的轨迹,缘何就变成了前往相反方向的岔口?人生有多少时刻,是被这微小的力量毫无察觉地改变。
起点,我们皆为一致,在生命起源的混沌中走向明晰,在人类文明的洪流中相互裹挟,在无穷轮回的时光里生生灭灭。而生命的终结只是另一个生命的站起,我们累了,便随意躺在一片野花丛中,安静地沉睡,只待春日里的曙光将我们温柔地唤醒。无论我们拥有怎样空虚的内心,都要在曙光中无奈地飞出巢穴,在一个由我们共同创造的循环结构里疲于奔命。
行走荒原最大的障碍,其实是我们自己。心就那么大,你能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