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我手译我心之六——马克吐温未写完的故事
未写完的故事
如今我们提到地狱之火的时候不会再唉声叹气往头上倒灰了 。因为现在连牧师都开始跟我们讲上帝就是镭或者以太,或者是别的什么化合物。我们这样的戴罪之人所遭受的最恶毒的报应也不过是个化学反应罢了。这话听着真让人开心啊。但是,东正教残存的老一套说法依然会让你觉得毛骨悚然。
这世界上有两种事情你可以天马行空,信口开河。一是讲做的梦;二是讲鹦鹉讲的话。睡神和小鸟都当不了证人;所以没人敢说你讲的不对。这个故事就是根据一个无凭无据的梦讲的,没有借漂亮鹦鹉的嘴巴说,因为它讲话有一搭没一搭的,只有对不起它忍痛割爱了。
我做了一个梦,跟考证《圣经》并无关系,但是与那个由来已久,让人敬畏的末日审判有关。
加百列 吹响了喇叭;我们要是不照吹的话就得去受审。我发现旁边还站着一队职业保人,穿着庄严肃穆的黑色衣服,衣领后开扣 ;但是他们似乎自身难保,更不用指望他们还能保我们出去了。
一个长着翅膀的警察,也就是天使警察,向我飞过来,拽住我的左翅就走。在我旁边站着一队候审的人,一脸的得意洋洋。
“你跟他们一伙儿吗?”警察问道。
“他们是干嘛的?”我回答。
“他们啊,”他说,“他们是——”
但是这种不相干的闲话用不着多讲了。
杜尔西在一家百货公司上班。她卖卖汉堡边儿、辣椒,或者卖卖汽车啊,杂货铺有的小玩意儿。每周只能拿六美元。这些钱主要计入上帝的总账,噢,牧师你说那叫“原始能量”,好吧那就说计入“原始能量”的账上好了,还有其他剩余的就计入自己的账户。
在公司第一年,杜尔西一周只拿五美元。要是能知道她怎么靠这五美元过下去的话一定能让你受益匪浅。没兴趣?好吧!你可能对大一点儿的款子提得起兴趣,六美元算是一笔大款子吧。我来告诉你她怎么靠六美元过活的。
一天下午六点钟,杜尔西一边在离髓质八分之一远的地方插了根帽针,一边跟在旁边等她的闺蜜萨迪聊天:
“我跟你说萨迪,我今天晚上要和皮吉一起吃晚饭。”
“真有你的!”萨迪羡慕的大叫。“运气真好!皮吉可是个大款;他总是带女孩子们去些高消费的地方。有次他带布兰奇上了霍夫曼小屋,那儿的音乐太棒了,还能看到很多大款。你绝对会玩儿的超尽兴的杜尔西。”
杜尔西匆匆往家里跑去。她的眼睛闪闪发光,脸额也是红扑扑的,那是被生活——真实的生活的霞彩映红的。今天是周五,她上周的工资只剩下五十美分。
下班高峰期,街道上人挤人。百老汇电灯通明,飞蛾从几百英里外的黑暗地带蜂拥而来,被烤成了焦炭。那些衣冠楚楚的人们脸上的神情如同水手们刻在樱桃石上的人脸,模糊不清。他们转过头,目送着杜尔西毫不在意地掠过他们向前冲去。曼哈顿就像夜晚盛开的仙人掌,开始吐露它苍白馥郁的花瓣。
杜尔西跑到一家卖便宜货的店子,花了她仅有的五十美分买了个假花边衣领。这些钱本来要用到别的地方的——十五美分吃晚饭,十美分吃早饭,十美分吃午饭。还有一毛钱存进她紧巴巴的小账户里;剩下的五分钱要浪费在甘草汁上——这种甘草汁吃了后会让你的脸看起来像牙痛一样,而且持续的时间跟牙痛一样长。甘草汁就是一种奢侈的享受,几乎算得上是豪华畅饮了——但是,没有了享受的生活能叫生活吗?
杜尔西住在那种带出租家具的房子里,和那种包伙食的房子有些区别。住在这种房子里,你要是饿了可没人知道。
杜尔西走进西区一座褐色石头房子 三楼的里间,这就是她住的地方。她点上煤气灯。科学家告诉我们世界上最硬的东西是钻石。他们错了。女房东们知道有种化合物,钻石跟它相比软得简直像烟灰一样。她们把它塞在煤气灯灯孔上;就算你站在椅子上,把手指抠得红肿起泡也没法把它抠出来。簪子也撬不动它;总之就是“它自岿然不动”。
灯点燃后,借着四分之一烛火的微光(微弱的烛光)我们来看看这个房间的样子。
一张沙发床,一个梳妆台,一张桌子,一个洗脸架,一把椅子——这些都是房东给的恩惠。剩下的东西就全是杜尔西自己的了。梳妆台上摆着她的宝贝们,萨迪送给她的瓷瓶,泡菜作坊给的日历,一本解梦的书,一罐装在玻璃瓶子里的扑粉,一束扎着粉红色缎带的假樱桃。
一面破镜子旁边挂着基钦纳将军、威廉?马尔登、马尔巴勒公爵夫人和本韦努托?切利尼的画像。墙上挂着一副头戴罗马式头盔的爱尔兰人石膏塑像,边上还有一幅色彩鲜艳的石板画,画上是一个淡黄色皮肤的小孩儿正在捕捉一只红色蝴蝶。杜尔西十分喜欢这幅画,并把它当成艺术极品。没人质疑过她的品味,也没人私下议论说这幅画是赝品,招她烦心,更没人来奚落她的小小昆虫学家的身份。
皮吉七点钟过来叫她。趁她忙不迭的梳洗打扮,我们暂且回避下,来聊点儿别的。
这个房间一周得付两美元房租。周一到周五早餐得花十美分;杜尔西一边换衣服一边用煤气烹煮鸡蛋和咖啡。周日上午她会花二十五美分奢侈地吃一顿小牛排骨和菠萝碎丁煎饼,还要给服务员十美分当小费。纽约的诱惑太多,能花钱的地方也太多了。每周她要花六十美分在公司食堂吃午饭;晚饭要花一点零五美元。晚报要花六美分,你们说说看有哪个纽约人不看报纸的!还有两份周日的报纸,一份是人事广告,一份是拿来看的,总共十美分。所有的加起来一共要花四点七六美元。还要买点儿衣服吧,还有——
我不想啰嗦了。我听说过有人用些边角料裁裁剪剪就能制出一件华丽的衣服,我不得不表示怀疑。由于那些不能言传又难以实施的、神圣的、自然的天堂公正法则,我得让杜尔西的生活增添点儿属于女人的乐趣。于是她去了两次康尼岛,也坐过旋转木马。这种以年为限而不是以日为期的快乐真让人郁闷。
讲皮吉的话一个词儿就够了。女孩们叫他皮吉简直就是在侮辱高贵的猪之族呢。在那本破旧的蓝色的拼音字典里,第一章提到的三字词简直就是皮吉的小档案。他是个胖子;他有着耗子般的灵魂,蝙蝠一样的习惯,猫儿一样喜欢玩弄猎物 。他穿着昂贵的衣服,一眼就能看出来别人是不是在挨饿。他随便扫一眼就能告诉你,那个女售货员除了吃些棉花糖和喝点茶,好久都没吃些有营养的东西了。他在店子里飘来荡去,约人出去吃饭。那些牵着绳子遛狗的人都懒得看他一眼。他就是这样的人;我不想再说他了;我的笔墨可不是为他浪费的;我又不是木匠。
七点差十分,杜尔西收拾好了。她拿着一面破镜子看了看的自己,十分满意。她穿着没有一丝褶皱的深蓝色长裙,戴着顶黑色帽子,帽子上插着一根轻飘飘的羽毛,手上戴着还算干净的手套。这一身都是她辛辛苦苦确省吃俭用攒起来的。
一刹那,杜尔西有点忘我的陶醉在自己的美貌之中,生活即将为她揭开一角神秘面纱展现它的神奇绮丽。之前从来没有男人约她出去过。如今她终于跻身上流圈子并能享受片刻了。
女孩们说皮吉舍得砸钱。吃大餐的地方有音乐,还有盛装打扮的夫人小姐们,食物好吃到足以让她们惊得下巴都掉下来。不用说,杜尔西肯定会被再次邀请的。
她知道商店衣橱里有件蓝色的丝绸上衣,每周要是能多节约十美分出来那就是二十美分,啊,那还要存好多年才买得起呢。但是第七大街有家二手店子好像——
有人在敲门。杜尔西打开门。女房东站在门口,一脸假惺惺的笑,鼻子还在使劲儿地嗅着房间里有没有煤气泄漏的味道。
“楼下有位绅士想见你,”她说道,“姓威金斯。”
皮吉就是用这名字来忽悠那些把他当回事儿的可怜虫们的。
杜尔西走向衣柜取出她的手帕;突然她站住了,紧紧咬着下唇。她看到镜子里面的自己像是童话仙境中刚刚从酣睡中醒来的公主。她几乎要忘了房间里还有双忧郁,迷人,坚毅的眼睛在看着她,似乎在责备她所做的一切。衣橱上镀金的相框里高大清俊的基钦纳将军正在用他那双深邃的眼睛款款看着她,神情落寞哀伤,带着些许悲悯的斥责。
杜尔西木木地转向女房东,如同一个机械娃娃。
“告诉他我不能出去,”她的声音钝钝的。“就说我生病了,或者随便找个理由。告诉他我不出去。”
房门带上之后,杜尔西一头扑倒在床上,哭了足足十分钟,黑帽檐都压坏了。基钦纳将军是她唯一的朋友,也是她心目中英勇骑士的化身。他脸上带着隐秘的忧愁,他迷人的胡须引人入胜,看到他坚毅又温柔的眼神,她有点心悸。她时常幻想有朝一日他能到蹬着马靴,腰别配件出现在她门口唤着她的名字。一次有个小男孩拉着铁链碰到灯柱上咯吱作响,她竟然打开窗户向外张望看是不是他来了。结果当然大失所望。她明白基钦纳将军现在在日本带着军队攻打土耳其蛮子呢;他永远不可能为了她走出那个镶金边的相框。但是那天晚上他只是轻轻看了她一眼,皮吉就被她抛到九霄云外了。没错,那天晚上就是如此。
哭完了,杜尔西从床上爬起来,脱下她那身最好的衣服,换上那条旧旧的蓝色睡袍。她不想吃晚餐,哼了两段《萨米》的曲子。然后把注意力集中在鼻子的一个小红点上。她拖了把椅子放在那个摇摇晃晃得桌子前面,抽出一叠旧纸牌给自己算命。
“这个不要脸的家伙!”,她大声抱怨着。“他凭什么会觉得我对他有意思,我可什么都没做!”
九点钟,杜尔西从箱子里翻出一罐饼干和一小瓶子树莓酱,大吃了一顿。她给基钦纳在饼干上抹了些果酱递给他,但是他的表情就像是斯芬克斯瞅着一只蝴蝶般漠然——如果沙漠有蝴蝶的话。
“不想吃就不要吃,”杜尔西叫道。“别用一脸鄙视的眼神看着我。你要是一星期只拿六美元我看你还骄傲个什么劲儿。”
杜尔西开始粗鲁地对待基钦纳,这可不是什么好的开端。果然她接着把本韦努托切利尼的画像狠狠地翻转过来,让他脸朝下。这个倒是可以理解;因为她一直以为他是亨利八世,她并不喜欢他。
九点半,杜尔西看了最后一眼柜子上的画像,关掉灯,直接躺床上了。她挨个瞅了瞅基钦纳将军、威廉?马尔登、马尔巴勒公爵夫人和本韦努托?切利尼,算是道了晚安,真是让人不爽。
这个故事也没有尾声。要是下次皮吉再约杜尔西出去吃饭,她又刚好觉得孤单,而基钦纳将军眼睛刚好看着别的地方,那么这个故事还会有后续;然后——
就像我之前说的,我梦到自己站在一群得意洋洋的受审人中间,一个警察抓着我问我是不是跟他们一起的。
“他们是谁?”我问道。
“他们啊,”他答道,“他们是那些雇佣女工的老板们,每周给她们发六美元工资。你跟他们一伙儿吗?”
“我可没那么厉害。”我答道。“我只不过是放火烧了个孤儿院,又抢了一个瞎子的钱,然后把他干掉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