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正在老去的老家

文|子车

老家应该是许多人心里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的故土情结。而在我,那个渭水之北,九嵕山南,山水皆阳却又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庄,则承载了我全部的童趣以及填塞着我十八岁前的所有记忆。随着年龄的增长,觉得老家也在慢慢地变老,变得孤独。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觉,也是因为很久没有回去了,并且现在也回去得非常少了,那里值得眷恋的东西更是越来越少了。

这天一大早,老家突然打来电话,说是门中一位叔父去世了,这种事情我们晚辈是必须要回去参加的。也没有什么需要准备的,拉上已经年迈的父母便驱车向老家驶去。一路都是熟悉的景色,老家是有名的果乡,到处都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果园,尤其现在已经深秋,满片的树叶被秋霜染得发黄发红,在暖阳下泛着点点金光。枝头挂满了颗颗石榴,咧着嘴随风晃动,好像在向久别的老朋友打招呼;那一片红彤彤的苹果,抹了凝脂一般滋润,勾起人无尽的口欲;还有那高挑着的柿子,似一个个红灯笼,透出一片富贵吉祥。远山,在那深秋晨雾浓霜的笼罩下,若隐若现,彼此映衬好似一幅美丽的田园风景画。

进了村,顺着新修的水泥路向老屋的街道开去,半路的时候,只见路边摆满了花圈、挽幛,心里还嘀咕着这么快就准备好了,还弄这么大排场。走近方知是同村另外一家在给老人办丧事,老人是车祸去世的。村口几年前修了一条非常宽的名叫关中环线的 旅游 路,半封闭,因此车速很快。老人这天起得早去地里转了一圈,回来时因耳背眼花没注意出了车祸。所幸对方积极赔偿,儿女们不忍心去花老人的人命价,所以便全部拿出来给老人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葬礼。

绕了一大圈到了家门口,只见厚厚的一层树叶铺满了地,地毯似的。周围一圈长疯了的野草,似乎要形成一道屏障,为这个常年无人居住的老屋紧紧守住门户。虽然一年半载还能回来一次,但这次却格外的感叹,村里更加空荡荡的,好多的房屋都露出了破败之象,应是常年无人修葺,禁不住风吹雨淋了。下了车,从街道远远望去,看到有几个人走出门道向这边张望,都是些七八十岁的耄耋老人了。可能因为常年空寂,听到响声,他们总是习惯性地出来看一下。倒有两位是门中的长辈,我叫爷叫奶的。便走近去叫了声,他们应了,然后又问道:你是谁家的?我便说了某某家,他们好像知道了似的哦哦几声。其实这种场景这种问答几乎每次回来都一样,我也习惯了彼此的不厌其烦。

家里也是落满了灰尘。父母倒是每年能多回来几次收拾一下,但毕竟不住人还是比较脏乱的。稍作整理便去叔父家祭拜。叔父家门口稀稀拉拉地站了一些人,有几个戴着孝帽,向外人昭示着家里有人去世。叔父还不到六十岁,这在现在的农村正是精壮劳力,算是早逝。婶子已经哭得两眼红肿,晕倒几次了。英年丧偶,且一双儿女均未成家,心里的悲痛和无助是难以想象的。

祭拜毕,过去安慰了婶子及弟弟妹妹几句便出来询问丧事的安排。这时也有人过来祭拜,管事的伯父照例过去招呼了下,又照例递了根烟,对方照例不抽不抽地推辞后又顺手接着,放在鼻子下深深地嗅了一下,说了声“好烟”便夹在了耳朵上。然后就把手插在裤兜里朝另外几个同样把手插在裤兜的人走过去寒暄起来。“年龄不大嘛,咋就走了。”“病了多年了,也算解脱了。”“这下可怜媳妇娃咧。”一片唏嘘之后然后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台海局势上,就打不打、如何打一个个争得脸红脖子粗,临了还说到时美国肯定又是个沟子松,惹得周围人哈哈大笑。

我拿了小板凳和几个叔伯兄弟凑在正在商量事的长辈周围,听他们安排事情,谁去报丧,谁去采买,谁负责挖墓,谁去联系花灯鼓乐,一应安排得细致。有几个叔伯,平时有些矛盾,但今天给安排事情都是满口应承。在农村,兄弟们经常为分家产宅基地闹得不愉快,甚至平时都不说话,但往往在家族的红白事上,一切就都不计较了,哥长弟短的叫得很亲切。对于下葬的日子,阴阳先生给算了放五天、七天的建议。有几个叔伯想着这个弟弟一辈子不容易,并且村里的丧事至少都是放七天,长的还有十天半个月的,觉得应放七天。但有急着回城里照看孙子或者在外打工着急上班的觉得时间太长。最后还是管事的伯父拍板,就五天吧,咱这家里娃们在外上班干事的多,耽搁时间长了也不好,还有兄弟年龄也不是很大,算不上喜丧,再就是时间放得长了媳妇娃看见也心里难受。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一切按日程安排进行。中间几天时间,天天有新老亲戚、朋友、村里的玩伴或开车,或坐三轮,或骑摩托陆陆续续来吊唁。男的一般都是灵前三鞠躬,而女的不管是年龄大小长晚辈都必须要哭的,并且还要哭出伤心的样子,在有人劝的时候便立马止住。“你也来了。”“来了,这事能不来么?”便又拉起了家常。

农村现在过事基本都是专业的服务队在操办,亲戚们这几天倒是没多少事,自己家里也不再开火,都是按点过去吃个流水席,然后看看帮啥忙不,没事的话就三五个聊天去了。平时不太见面,不常联系的叔伯表亲兄弟姊妹们也难得遇在一起,聊聊娃们的上学,聊聊老人的身体,聊聊原来经常在一起玩的谁谁又怎们了。最后便免不了对几个混得好一点的恭维一下,你现在干得这么好,回头给你侄娃子找个好工作,还有托着让给外甥女介绍对象的。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葬礼一结束,各回各家,大家又照样很少见面,很少联系,说找工作找对象之类的不过是找个话题而已。

老家的葬礼在先一天的下午是最隆重的。所有亲朋送的花圈、花馍、长明灯、金童玉女、别墅 汽车 等一应祭品都要放在村口,由乐队带着孝子一家一家一趟一趟迎到灵堂,晚上有专门的祭灵仪式,讲究的还要请秦腔名家唱几折子戏。而现在大都从简了。第二天下葬,孝男孝女手拿哭丧棒,肩拉灵幛扶着灵车一路哭哭啼啼送向墓地。路边三五成堆地站着一些人,指指点点,评论着叔父生前如何如何,谁哭得伤心,谁干哭不流泪以及哪个亲戚该来没来等等,也算是乡党们最后的送别。

现在挖墓地填坟坑都已经革新全程挖掘机专业操作,基本不再用人工了,所以埋起来也很快。在坟头升起的那一刻,一个人的一生就算是尘埃落定、盖棺定论了。或辉煌,或平凡,或穷苦,终是用这一样的黄土一样的挖机填埋了。

这一次因为刚好休年假,算是这么多年在老家待的时间最长的一次。现在回老家基本都是参加白事,对于一些老亲戚大都还是父母去参加。在我的印象中,至少有十年以上没有参加过老家人的婚礼了,而白事一年总有的。现在的老家,平时也见不到多少人,年轻人基本看不到了,能见到的大多也是拄着拐杖或是行动不太方便的老年人,他们不领工资,无需退休,只要能站起来就会去地里干活。除过几户撂荒的田地外,就是这样一个羸弱的群体在维持着一个村庄的耕作和繁华,他们在自足的情况下,把剩下的就拉去镇上、县里,甚至更远的地方卖掉。这种现象,在老家这一带算是一道独特的风景。虽然现在政策也非常好,种地、养老政府都给有补助,但是,终生劳动却是生长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几千年流传下来的传统。

葬礼结束,趁着父母收拾屋子的时间,我去看了一位发小的父亲,今年刚七十三,下地干活的时候摔了一跤,躺了半年了,已经十多天水米未进,估计这个门槛是迈不过去了。感慨之余,随后又专门去了自己童年时候玩耍上学的老胡同、砖瓦窑、大涝池以及学校转了一圈,一草一木,一情一景还是那么的熟悉亲切,只是,也都如我一般沧桑了不少。老胡同更老旧了,砖瓦窑早已废弃,涝池也已干涸,而学校因为没有生源已经闲置好多年了。儿时的场面一幕幕浮现,而这些地方再也看不到孩子们肆无忌惮奔跑的身影和大人们叫孩子回家吃饭此起彼伏的呐喊。我无法想象再过四十年这里会又是怎样的一个景象,更让我无法想象的是,坚守着我们童年记忆和这个村庄 历史 传承的,却只是这些极少数的老年人,并且他们还在不停地凋谢着。

在年轻一代已经完全融入到大都市的时候,我们这块秦始皇帝曾经练兵扫六合虎视何雄的厚土,大唐太宗卧赏《兰亭序》龙盘千年(唐太宗逝后葬九嵕山昭陵)的福地,以及那些点点滴滴传承了几千年的人文的、地理的、风俗的东西也将随着这些老人的离去而深埋地下。而这片土地上将再次萌生出来的,可能会是与现在毫不相干的另一些东西。这也许就是 历史 前进的车轮吧。它在碾压下一棵草木的同时也扬起了一片灰尘, 历史 更替,叠叠不休。我们最终都要成为 历史 ,成为又一个被埋藏的文化,而我们的子孙便是再一次扬起来的新东西。也许不同的是,他们可能在了京沪,抑或粤港,又或是彼岸的美利坚或更遥远的英格兰。

终有一天,老家亦将如这些老人一般老去,而在这块土地上再次萌发出来的必将又是一片新的生机。